楚狂

奔丧(一)



【一】

梨花又是新白。

杨严伫立在杨府的庭院里,周身的风轻过,绕转三圈像是一声叹息,消散后凉意却渗进了骨缝里,沉重得让他无法移开。

他凝视着新绽的梨花,像是要看透薄如蝉翼的淡白花瓣一样,死死望向满枝纷纷扬扬的梨花。

“九哥”、“九哥”他将这两字放在唇间反复呢喃,慢慢地心中的思念像是潮水漫漫而汹涌地涌了上来,一发不可收拾,他几近克制不住自己想拥抱他的冲动。

可他不能。

梨花白也好,三重雪也好,早在岭南成了霜。

或许齐翰早已经死了,但他依旧想着他是还活着的。

俯仰之间,少年的骨骼已经长开,几载历练后,眉目也变得硬朗。他随着父亲打了几场仗,虽比不得当初和齐翰一起得印象深,但多了几次征伐后,从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长成了卓有战勋的少将。


他也好几年没见过梨花了。漠北风沙肆虐,前几日他带兵重创鞑子,杨将军年事已高,齐晟下旨,说他将功抵过,可班师回朝加封。


朝中早已没有替楚王说话的人。当年白衣翩翩的如玉少年成了心口不宣的禁忌。大抵只有宫女闲谈间会提起,而无非就是“九王当年才叫风华绝代呢…跟你们讲啊…”可马上旁人就会说:“别说了!”


起初还有岭南的信来,可之后的内容意义愈廖,像是例行公事在报平安。他定要去看他的,思念像是野草疯长,一并也将这念头从土中顶了上来。


【二】

杨严第一次遇见齐翰。

“杨严,快给各皇子行礼。”他被父亲的手强硬地按着低下头,偷偷做了个鬼脸。行完礼后,他抬起头来,暗拿眼打量着。

棺材脸。他如此评价着三皇子,又侧过眼看一旁的九皇子。

一刹那,他恍惚觉满城梨花尽开,纷纷扬扬摇曳如浪,光芒映在上面,盈盈闪闪如同跃动着的束素。

等他再定睛看去,见着少年纤巧挺拔的身姿和他仿若流动的皎白衣袂。他束起的青丝静静垂下来,映着他清俊的面容。最惊艳的是一双眼,透着一点狡黠的温柔。

他看见九皇子弯起了嘴角,朝他笑着微微点头。

“杨严!杨严!你怎么流鼻血了?!”





席间,杨严坐在齐翰一旁,看着酒宴正热闹,没有人往这边看,便又偏过头来瞄齐翰。

齐翰也不过十一二年纪,隐隐约约的骄傲中还带着小孩子的软糯可爱。垂下眼时睫毛像是静静垂下的蝶翼,白色的袖子遮住了半只手,只露出了两节纤长的指节,还不到喝酒的年纪,杯子里的热气升腾在他脸前。

察觉到杨严的目光,齐翰向这边望来。杨严比齐翰还小上些,又特殊的好动和自来熟,仗着天真可爱也没人拒绝他。他见着齐翰看了过来,挨过去说:“九哥,下个月我就要和你们一起上课了。夫子提问时,你帮帮我呗。”

杨家世代忠勇,皇上特许杨家子进宫与各皇子读书。只是到底什么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默许了称呼,齐翰回答道:“你还没进宫读书,便打得这般算盘,小心杨将军知道了,叫你好看。”他本是故作严肃着,见杨严狠狠咽了口唾沫,不自主地向杨将军那瞄了一眼,便轻笑了出来。这一笑却让他沾了暖意,双眸映着灯火盈盈有光。

杨严见他笑了,也嘿嘿地笑了出来。


八佾歌女谢幕退去,成祖挥退了将要入场的伎人,抚掌两声,群臣噤声,正襟危坐地看向成祖。

成祖招招手将齐晟招至身前,等齐晟祝完了贺词,大为夸奖了一番,一贯严肃的眉眼全是慈爱与笑意。此刻,他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祖父罢了,与将糖葫芦递给孙子的任何一个叟翁无二。

齐晟冷硬地坐在那里,却难掩眼睛里的快乐,成祖见了,便更加愉悦了几分。挥挥手将张家长女叫到了身前,将两小无猜打量了好几遍,方又夸奖了几番。


成祖又兴致大好地问了齐晟几个问题,齐晟答得中规中矩,虽没有惊艳之处,但怎么也挑不出错来。可无论成祖有没有被哄得更开心一点,能被提问便是莫大的荣幸与机遇了。毕竟同时寒窗一年,学得一样的书笔文字,处事治国之道,别的皇子却是连一展风姿的机会都没有的。叫两人回去后,成祖不经意地向这边扫视了一眼,又看向别处去了。


齐翰拿起几上的杯子,低下了头很久方才又抬起来,好像这一口茶要给予这么长的时间去感受它从口中泛开的苦涩一点点像深处蔓延似的。


他带着一点薄茧的手将茶杯放回去。他看见父皇像是要跟成祖说什么,目光带着疼惜与可惜向他看过来,可他还没开口,成祖大手一挥,又让歌舞伎步入庭中。


他吐的出锦绣华章,勘得破史书诸侯,谋得了天下国策又有什么用呢?当没有机会让他们得以实现时,与没有是没什么两样的。


杨严皱了皱眉,小声跟齐翰说道:“我看成祖也未免太偏心齐晟了点。”


这种事情知道是一码回事,可当听别人说出来时,滋味又是一番。齐翰尚且年幼的心像是被尖针刺了一下,不甘与委屈从心里瞬间流走至全身,逼得他眼眶微微泛红。他漂亮的双眸里划过一丝尖锐的怨毒,一闪而过。那怨毒来得稚嫩真挚,即使瞧见了也不忍心憎恶。何况齐翰又马上垂下眼,淡淡地说道:“哪有的事。是你想多了。”


【三】

现在的杨严常梦见北漠的风沙。

大片大片的风裹着尘土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他无法呼吸,他满目所及皆为尘土黄沙,土砾席卷刮得他满脸血痕。

而就在他以为他要死去时,风沙忽然消散得干净,连天地也具之一净。

他眼前只有一间草屋。

它沉寂地立在他面前,就好像等待了许久,有满腹语言要告诉他,却静默于口,等他去发现。

简陋的门像是掩盖着一个秘密,屋里定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事,他一打开,无论门后有什么,都要接受。

杨严慢慢走近它,推开了门,视野慢慢打开,就在屋内的所有景象都将暴露无疑时,他醒了。

总是这样。

杨严揉了揉额角,坐在床上。夜已经很深,杨府寂静的可怕。兵力已经暗中向岭南移动了,他想,再等一等就可以见到九哥了。

一想到这个称呼,杨严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几近呼号出声。

他转念想到齐翰常劝诫自己凡事预急则废,不可不冷静,便闭上眼躺下,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可你还是为了张芃芃方寸大失。

杨严想。

【四】

杨严第一次与皇子读书。

他睡着了。

然后,他被罚抄书了。

平常来讲,他半威胁半讨好地让身周的下人代抄便是了,只是这次杨豫大为震怒,偏要人看着杨严抄完。

第一遍时,字迹还是公整的,杨严也饶有心思地背一背,等到了第三遍,已是龙飞凤舞,堪比三皇子的画作了,至于抄的什么也早不在意了。

等齐翰来看杨严时,便见杨严一副死人样倒在桌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地叫嚷着。齐翰微挑了下眉峰,唇角略染上了笑意,又抿了下嘴,恢复成了来时的表情。

“杨严。”

杨严听罢却猛地立直了上身,两眼放光地看着他。齐翰坐到杨严对面,衣袂铺开,身姿挺拔。他拿起了毛笔,展开了宣纸,一字一句地抄了下去。

杨严愣了一下,转而又高兴起来:“我就知道九哥最好了。”

“我帮你抄书,若是太傅知道了,便是要与你一起罚了。”

杨严听罢凑过去,搂住齐翰的腰:“这怎么行?若是太傅问,我便说是我强要九哥帮我写的。”

“你当太傅是傻的么?偏我又不忍让你一个人抄个百遍,只好跟你罚了。”

“我还不忍心九哥跟我罚呢。”

“所以啊,你若是以后再不听课,我就得跟你挨了。”

“我不是不想听,可是……那些东西本就是无聊,那老头…”

“太傅。”

“好好好,那老太傅又无聊得死,我……我忍不住。”

齐翰把笔放在一边,正襟危坐地看向杨严:“你可知王太傅学富五车,多少世家子弟想听都听不到?你可知成祖如此安排是煞费苦心?你可知你在课上睡觉,杨将军如何难作?”

杨严从没见过齐翰如此严肃,也不禁收了笑,点了点头,又慢慢将头低了下去。

齐翰静默了许久,见杨严想明白了不少,又缓和了面容,柔声到:“读书无趣,我自也知晓。只是这天下群才纷出,你若是不努力便会被比下去,且不说将杨家更加发扬,连承家业都做不到。而这天下少年,又哪一个不是要经寒窗之苦的。”

说罢,他揉了揉杨严的头发,重新拿起了笔,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写了下去。

他感觉到杨严从后面贴了上来,“九哥,谢谢你。”


【五】

杨严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他看见了一个他熟悉而日夜思念的身影。

它掩在阴影里,似乎已经着了灰尘。杨严浑身颤抖,走近它,伸出手放到了它的肩上。

而这一瞬间,它如瓷器一般,肩膀的裂纹像蜘蛛丝刷地蜿蜒开来,又整个变成了碎片,跌在地上激起了灰尘,发出了脆冽的响声。

“九哥!”他嘶吼。

一转头,便看见一方墓碑。

立在“影子”前的墓碑。

杨严仿若受到蛊惑,蹲了下来。

他看见那墓碑上写着。

齐翰之墓。

杨严睁大了双眼,胸口剧烈起伏着,可他转眼又看见床上躺着的人。

本应是像一片乌黑中的梨花,可现在却显着诡异,就像是有人布好了这所有的景象,边看着杨严慌慌张张边引领着杨严一件件地看下去。

杨严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床上的人面容安详却眉头微簇,他依旧着白裳,青丝散开,但面庞却透着灰白。

这不是齐翰。

是一具尸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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